2011年10月2日
尤禮
我一直直視著前方,走廊裡人們走動時沉重的腳步聲透過我病房的門傳了進來。每當我聽到走廊裡傳來腳步聲,我身旁的心電監護儀就盡職地加快跳動聲,暴露了我心底仍存的那一絲希望。
你激動個什麼勁兒啊,嗯?他不會來的。沒人會來,你心裡清楚得很。
去外地上大學有個好處——沒人認識我。這本該是個全新的開始,尤其是在經歷了高中最後一年那一團糟的日子之後。
別自欺欺人了。你早在被甩之前就打算來這兒了。
我現在急需聽音樂。我環顧四周,看到我的包在房間的另一頭。我要是再用力嘆口氣,我那剩下的肺恐怕都要痙攣了。那個夜班護士就煩人在這兒了,讓我的日子比原本還難熬。先是我腦子裡那個討厭的聲音,現在又是這個護士。我又嘆了口氣。有那麼一會兒,我考慮過忍著疼痛,像只小鹿崽一樣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或者施展隔空取物術(把包弄過來)。看我能先做到哪個吧。
說實話,就算包就在你旁邊,就你這慘兮兮的樣子,你也很難夠到它。
這討厭鬼說得有點道理。我身上插著一堆管子和電線,根本就很難挪動。而且我側身有個傷口,還有根肋骨骨折了,對我來說,我的包就跟遠在月球上似的根本夠不著。
我摸索了一陣,終於摸到了護士“呼叫”按鈕那還算光滑的表面。我使出全身力氣按了下去,可能也就比秋天的微風稍有力一點吧,但不管怎樣,應該能起作用,大概吧。
足足過了五分鐘,我又猶豫著按了三次按鈕之後,那個忙得不可開交的護士終於拖著腳步走進了我的病房。
“你感覺怎麼樣?”她的笑容看上去挺真誠的,但她那紅得像水壺一樣的臉頰告訴我,只要我再多說幾句蠢話,她就不會這麼友好了。
“我只想要我的包,如果可以的話。”我盡力抬起手指,不過,她已經慢悠悠地走到包那兒,把包拿到了我的床邊。
“當然可以,親愛的。你在找什麼呀?”
“我的iPod應該在前面的口袋裡。把它和我的耳機拿出來。”
“i……Pod?”那女人一邊小聲唸叨著,一邊在我的包裡翻找著,“哦,哇哦。”她拿出iPod時說道,“這玩意兒有多老了呀?”
“挺老的了,我想。”我盡力擠出一個微笑。當我的嘴唇從牙齒上拉開時,我感覺嘴裡有什麼東西刮擦著,那是太久沒笑,笑得都生疏了,嘴巴乾巴巴的。
護士把iPod和大大的頭戴式耳機放在我的腿上。
“好了,給你。”她已經把我的包放在床邊的地上,然後朝門口走去,“你還需要別的什麼嗎?”
“不用了,謝謝。”我的手慢慢伸向耳機。接著,我花了整整三分鐘才把耳機線解開,真煩人。昨晚不管是誰把耳機從我這兒拿走的,收起來之前肯定是故意把線弄亂的。
你今晚可得好好數落一下那個不稱職的夜班護士。
然後把這兒唯一對我好點的人也給得罪了?好主意啊。我可以把這事安排在她給我拍松枕頭和給我擦身洗澡之間的空當去做。
我插上耳機,正要把耳機戴到頭上,這時又聽到有人敲門。
“誰呀?”我問道。門開了一條縫,代維先生那一頭亂糟糟的黑色捲髮先露了出來,一秒鐘後,他整個人出現在門口。我下意識地花了幾秒鐘重新適應他的長相,剛好夠我那被藥物弄得暈乎乎、又缺覺的腦子反應過來,他看上去多像個傻乎乎的意大利黑幫分子啊。
代維揮了揮手,那動作就像個派對小丑似的,“嘿,尤禮,你感覺怎麼樣?”
“代維先生,嗨。我感覺自己像少了個內臟似的。”我感覺自己又陷入了和他以前相處的老模式,這種錯誤我可不會再犯第二次了。我收起了臉上那因藥物作用一直掛著的笑容,換上了一個更合適的、略帶怒容的表情。
“嗯,至少是少了一部分內臟呢!”他那傻乎乎的笑容又誇張地在臉上展開了,“而且尤禮,我想說,我已經不是你的老師了,你可以直接叫我邁克爾。我可不會當面跟學生們說,但是被學生們叫代維先生,總讓我覺得自己太老了,就跟我爸似的。”
他說話的時候,各種各樣不愉快的回憶湧上心頭,那些我一直試圖擺脫的回憶,同樣也是被藥物掩蓋住的回憶。
“行,那就還叫你代維吧。你來有什麼事嗎?”
“說真的,尤禮,沒必要這麼見外呀。我是代表家鄉的所有人來的!我們聽說了你的事,艾諾校長覺得應該讓鎮上的人來看看你,給你帶點家鄉的問候。或許能讓你感受到一點家鄉的氣息。”他說著,把一束中等大小、色彩豔麗得有些刺眼的花拿了出來,毫無疑問,是在醫院樓下的花店買的。
“所以就選中你來了?”我故意看向他耳朵和嘴巴之間的位置,就是不看他的眼睛。
“不,當然是我自願來的。”又是那傻乎乎的笑容。
一絲暖意衝破了藥物帶來的迷霧,但我把注意力更集中在他以外的其他東西上,把這絲暖意壓了下去。“你自願開車翻山越嶺十個小時過來的?”
大老遠跑過來幹嘛呀?太浪費錢了,尤其是隻是來看你的話。
“我坐飛機來的。”又是一筆不必要的開銷。
“那更糟了。”
“也沒那麼糟啦。我有些朋友還住在這兒,我還打算再逛逛母校呢。”他又往病房裡走了一步,動作緩慢又刻意,“你知道我是這兒的校友嗎?”他的眼睛藏在低垂的額頭和厚厚的眼鏡框後面。
“挺巧的呀。”
代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也是,對吧?”
“嗯,對。”
當然了,你幹嘛不配合他玩這無聊的把戲呢?這和你高中時玩的那些把戲沒什麼兩樣,要是你覺得會不一樣,那你可太天真了。
“我得跟你說,我很高興你決定當老師,而且你媽媽肯定也很高興你追隨她的腳步。我相信你會成為一名很棒的老師的。”
“我這也不算追隨她的腳步吧?英語從來就不是我擅長的科目。”
“嗯,以你的成績,你當然會選生物專業啦。你在我的課上一直都很出色。”他說著,臉上洋溢著有點過頭的自豪,既是為他自己,也是為我。看到他這樣,我感覺自己的臉頰開始發燙了。我曾經喜歡過他,是有原因的。
別搞得好像是好多年前的事似的。
“出色?哼。”
“是啊。”代維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後又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以及他帶來的那束扎眼的花,“我差點忘了!這花是家鄉所有人送的。”
他這是想生硬地轉移話題,不過我倒挺樂意的,只要能讓我不去想之前發生的那些事就行。
更確切地說,是沒發生的那些事吧?
“所有人?”我的臉頰涼了下來,因為那股隱隱的憤怒又冒頭了。
“是啊!你所有的朋友和同學。連麥太太都出了份力呢。”他做出一副好像我應該在意那個小氣的老太婆花了點小錢的表情。
“我所有的朋友?我在那兒就只有一個朋友。”我這話一齣口,代維就皺起了眉頭,“我又沒別的朋友,所以我不太確定你說的是誰。”
“哎呀,尤禮,這些花難道不漂亮嗎?我把它們放在這兒怎麼樣。”他走到我的病床另一邊,拉過來一張小滾輪桌,“放在這兒能曬到太陽,”他看著西南京市陰沉沉的窗外說道,“而且你也能好好欣賞它們。”
“代維。走廊裡有垃圾桶。把那些花扔到它們該去的地方吧。”
“哎呀,就把它們放在這兒有那麼糟嗎?給這房間增添點生氣呀。”他一邊說著,一邊琢磨著用哪個容器來插花更好:是紙杯呢,還是櫃檯上裝滿筆的筆筒。
“哎喲,我感覺都快死了,現在看著也像快死了似的,還放花?”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如果我把這些花留下……”他試圖把花往我這兒遞,就算我能快點接住,我也沒那個心情。
“代維。扔到垃圾桶裡去。你也一起出去。”
“我可能不再是你的老師了,但你也不該對我這麼無禮呀,畢竟我大老遠來看你了。”他說著,把花又拿回到自己身邊。
“以什麼身份來看我呢?”
“身份?你這話什麼意思,尤禮?我跟你說了,我是代表大家……”話沒說完,他就沮喪地把手垂到了身體兩側。
“你為什麼自願來這兒?”我問道,其實我知道他真正的答案是什麼。
不過他是永遠不會承認的。
“因為我是你的老師。”
“那要是喬爾曦生病了,你也會大老遠跑去黑龍河市看他嗎?或者艾韋特呢?她只要稍微咳嗽一聲,你也會跑去看她嗎?”代維又低頭看向手裡的花,手指擺弄著其中一朵玫瑰的花莖,“我就知道。”
“這可不是普通的咳嗽。”他頭也不抬地說道。
也許我看上去真的有點像具屍體了。
我能感覺到血液微微湧上臉頰帶來的熱度。
“那又有什麼區別呢,嗯?你不是因為我得癌症才來的,是因為我,對吧?所以,就這一次,你就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你來的原因吧。要是你再敢說一次是因為你是我的老師……”
“我是以朋友的身份來的。”代維說著,居然有膽子直視我的眼睛了。我得承認,這可比上次我們聊這個話題時強多了。
“哈,我記得上次我們聊的時候,你可是說得很清楚,我們不是朋友,連朋友都算不上呢。”
“我當時說我們……”瞧,就是這個反應,他話音剛落,他那緊張時的習慣性動作就出來了,他用粗粗的手指捋了捋那濃密的黑髮。天哪,我可以盯著他這個動作看好久呢。“尤禮,你為什麼要這樣呢?我到底做了什麼——”
“我這樣是因為我沒時間再跟你玩這些把戲了,”我說,“我猜猜,這對你來說就是一場遊戲,對吧?看看我們能怎麼捉弄這個沒朋友的女孩!哼。你知道嗎?你可能是他們當中最惡劣的一個。至少他們敢當面羞辱我。至少他們在實際上就是幼稚得不敢承認自己的感情,不敢直白地告訴我在他們眼裡我有多一文不值的時候,不會給自己找藉口!”我身旁的心電監護儀開始越跳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大。
“尤禮,我是你的老師,我不能——”
“已經不是了!”儘管我少了半邊肺,我還是很高興自己能勉強喊出聲來。代維的目光迅速投向了顯示我心率不斷加快的那臺儀器。“你他媽給我滾……”
“尤禮,拜託,冷靜一下。”他臉上擔憂的神情讓我更生氣了。
你沒資格擔心!
“別叫我冷靜!”我想深吸一口氣大喊,但我的肺提醒我,它現在可經不起我這麼折騰。
“你開始恐慌發作了,”代維說著,一臉關切地朝我邁了一步,儘管有藥物作用,還有氧氣通過鼻子輸送進來,我的胸口還是像火燒一樣,呼吸變得又淺又急促,“你要是不冷靜下來,情況會很糟糕的。”他把花扔到滾輪桌上,走到我床邊。他每走一步,我的身體就往床裡陷得更深一點。
“離我遠點!”我盡力大喊,但我那淺淺的呼吸根本沒法讓聲音足夠大。
“尤禮,試著深呼吸。我知道會疼,但慢慢做深呼吸,長一點、深一點。”儀器的嗶嗶聲越來越快,那種下陷的感覺變成了明顯的墜落感。一股涼意深深地滲進我的額頭。我努力集中視線,看到代維的手放在我的頭上,“冷靜下來,你會沒事的,我在這兒呢。”他說話的時候,儀器的聲音似乎更大了。
“把那破玩意兒關掉!”我本想大聲喊出來的,但我的聲音比之前更微弱了。
“醫生馬上就來,再堅持幾秒,一切都會好的。”代維另一隻手拿著呼叫按鈕。
“離我遠點!”在心電監護儀的嗶嗶聲中,我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但從他的表情我能看出,代維聽到我的話了。他那涼涼的手剛從我的額頭拿開,另一雙手就碰到了我,一雙熱乎乎的、厚厚的手捧住了我的臉,我的視線被限制在天花板上的一小塊圓形區域內。我繼續掙扎著呼吸,肺裡像著了火一樣。
“尤禮!你在聽嗎?”我聽出那濃重的西南口音是我的腫瘤醫生撒寧貝博士的,“現在,尤禮,看著我。”撒寧貝博士那棕色的大眼睛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我想說話,想說點什麼,但我只能發出哽咽的喘氣聲。
“這只是一次恐慌發作,我給你用點藥幫你冷靜下來,所以先閉上眼睛。”我能感覺到那有麻醉作用的藥物順著我的手臂往上蔓延,“一切都會好的。”撒寧貝博士的聲音低沉、舒緩,比那股蔓延到我胸口的麻木感還要讓人放鬆,“閉上眼睛,尤禮。”
我一閉上眼睛,那種墜落的感覺就停止了。我的世界陷入了黑暗,我彷彿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掉進了一片黑暗的湖裡。湖水溫暖、平靜,但當我把它吸進肺裡時,卻像火一樣灼燒著我。它同時有著甜、幹、溼、酸的味道。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我任由自己往水下沉得更深,在湖水將我包圍時,我欣然接受著這灼燒般的解脫。
在這兒感覺輕鬆多了,終於,只剩下我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