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晚進入踏雲院,樓鏡命人搬了兩張寬椅,正坐在桂花樹下,低頭提筆,給掌心折扇潤色。
他旁邊站了一名黑衣少年,手裡抱著劍。
旁邊那張寬椅都快堆滿一層落花了,那黑衣少年卻寧願用雙腿支著,也不肯落座,神情倨傲地跟樓鏡說著話。
中秋已過,桂花卻仍然開得很好。
在簌簌抖落的細碎金黃中,樓鏡注意到舒晚站在石子小徑上,用手中的筆指了指旁邊那張寬椅,“給你留的位置,坐。”
黑衣少年見了舒晚,臉色更是冷冽,下巴都快要昂到天上去了。低頭對樓鏡說了句話,抱著劍與舒晚擦身而過,從頭到尾沒給過他半個正眼。
舒晚心道,這男的什麼意思?莫非又是連繞得罪過的某個人?可看不慣連繞的人多了去了,他一時間猜不出這人身份。
舒晚走到椅子旁邊,卻並不坐下,故意省去少年的名字,含糊其辭道,“這裡有椅子,他剛才為什麼不坐?”
樓鏡靠在寬椅中,垂眸描他的扇子,“他知曉這椅子是給你準備的,就不肯坐了。”
舒晚挑眉——至於麼?
看來這人不是一般的討厭他。
又是黑衣又是抱劍,一看就不是個路人角色,在原書中應該有名字才對,回去再翻翻小冊子找找看。
拿定主意,舒晚將注意力放在花樹下那人身上,手指搭上寬椅的扶手,“你知道我要來?”
樓鏡低著頭,仍然不疾不徐搗鼓他的摺扇,“有下人看到你往這邊走,所以提前向我稟報了。”
舒晚半信半疑,將緊挨在一起的椅子往旁邊拽了點,拂開上面抖落的桂花坐了,“你不會剛巧,還知道我這次過來是為了什麼吧?”
樓鏡畫筆一頓,目光從扇面落到他身上,眼波微轉,答非所問道,“看來夫人不畏寒了,還是這樣好看些。”
舒晚低頭,今天他不像上回那麼戒備,只穿著簡單的煙藍色便服。
他還沒弄清楚對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樓鏡再次移開視線,笑道,“自然是不知道,夫人請講。”
這是在回答舒晚上一句話。
舒晚心裡存疑,然而現下沒時間思考太多,於是將來意說了。
樓鏡聽完,盯了他片刻,“那翡翠麋鹿我留著也沒用,借給你當然可以。不過,你打算用什麼來換?”
舒晚一見到對方心裡就發毛,被盯了半天更是坐立不安,不過心裡再慌,他臉上依然鎮定,“此事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有機會,我必然會還你。”
“人情?”樓鏡將扇子和筆握在一起,騰出一隻手探向他。舒晚屁股挪了挪,終究按耐住沒有起身走開。
他的手搭在寬椅扶手上,樓鏡用指尖撥去手背上幾瓣桂花,執起他兩根手指,如同方才握住扇子那般,輕輕把玩他的指節。
觸感輕微細膩,對舒晚來說卻格外明顯,樓鏡的手似乎比正常人稍微涼一些。
舒晚不知道對方這是什麼意思,然而他有求於人,也不好抽手直接拒絕。
“人情這種東西,太不靠譜了,若是你翻臉不認賬,我連追債都沒得追。”樓鏡笑了笑,一根指頭繞著他的食指,漫不經心地撥弄,“不如你答應我一件事。”
舒晚垂眸,瞥了眼纏在一起的兩根手指,“什麼事?”
對方久久沒有回答,他抬起頭,卻見樓鏡含笑不語,目光落在他脖頸上。
舒晚渾身無端發毛,攏了攏衣裳,將衣領拽過來擋住脖子,“你要是還沒想好,可以先將翡翠麋鹿借給我,以後再慢慢想。”
舒晚的手指修長溫軟,樓鏡覺得很稱手,握在掌心無意識捏了一下,“我想好了,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要是你知道了,我擔心等會兒,你就不願意向我借那隻翡翠麋鹿了。”
舒晚心下一跳,想起對方剛才的目光,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別太過分,超出我接受以外的事,到時候不認賬別怪我。”
樓鏡笑道,“放心,對你來說易如反掌。”
一件冰涼的東西抵在手心,樓鏡攤開他的手掌,將方才描畫的摺扇放上去,“上回去倚香樓帶的摺扇,樣式不稱你的氣質,送你把新的。”
舒晚帶宣衡出府那件事,從未對任何人提起。
然而,樓鏡既然知道他今天要來,又知道他過來的目的是借翡翠麋鹿,出府這樣的小事,瞞不過他也在意料之中。
只不過,究竟是誰將消息透露給了對方?
舒晚將棲楓院中大大小小的家僕篩選了一遍,回神看見掌心展開的摺扇,撞入眼前的水墨圖讓他愣了愣。
這圖內容簡單卻落筆獨到,寥寥幾筆,勾勒出樹葉飄飛下,一方几案一瓶酒壺,以及一隻傾倒在几案邊緣的酒杯。
明明裡面沒有任何人物,也沒有畫出浴池,但舒晚偏偏聯想起他去浴池找樓鏡那晚,被對方喂酒親吻唇角的情形。
扇面上那傾倒的酒液彷彿成了活物,流出絹紙滴在他的指頭上。舒晚蜷了下手指,又覺得臉上有些發燙。
他合起摺扇說了聲謝謝,再看樓鏡時目光下意識落在他唇間。
對方翹了下嘴角。
舒晚更覺坐如針氈,藉口院中還有事要處理,將摺扇揣進袖中轉身就走,背影多少讓人琢磨出一點落荒而逃。
回到棲楓院,舒晚趴在床上,小冊子忘了翻,對著扇子上那幅圖,一發呆就是小半個時辰。
紀初休養了幾天又到房中伺候,見他瞧那扇子瞧得出神,好奇問了句,“夫人,這扇子以前好像沒見過,什麼時候買的啊?”
舒晚下意識道,“狐狸送的。”
說完覺得似乎有些不妥,好在紀初一頭霧水,並不知道他口中的狐狸指的是樓鏡。
舒晚收攏摺扇放在枕頭邊,摸出那本小冊子,轉移話題道,“府裡有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看起來挺年輕,冷著臉抱著把劍,這人你認識嗎?”
紀初比剛才更加困惑,將澆花的水壺放在門邊,向他走過來,“夫人說的那不是姓沈那個嗎?沈鳴他——”
他神色古怪,悄悄打量舒晚表情,“沈鳴他是跟著夫人一道陪嫁過來的啊!後來也被大人收做男寵。夫人不記得他了?”
舒晚將“沈鳴”這個名字唸了一遍,隨口應付道,“太久沒見他,忘了。”
紀初覺得奇怪,然而也說不清楚哪裡不對,外面有人在催他澆花,他來不及多想,連忙抓起水花跑了出去。
確認了名字,找起來就快了很多。
看完沈鳴那部分,舒晚懂了方才在踏雲院,為什麼對方會是那種態度,連舒晚要坐的椅子都不肯將就坐一下。
連繞的大哥連鈺身體弱,兼之生意場上刺殺械鬥時有發生,老爺子為了保護兒子,專門為他養了一批貼身暗衛。
那群暗衛個個身懷絕技,沈鳴也是其中之一。
後來連繞嫁給樓鏡,連鈺擔心他在樓府受欺負,將自己最滿意的暗衛安排成陪嫁侍從,與連繞一併嫁入樓府,後來還被樓鏡看上成了男寵——
那個倒黴催的暗衛就是沈鳴。
雖然沈鳴的任務是保護連繞,但他性子耿直年輕氣盛,對連繞一系列丟臉的傻.逼行為嗤之以鼻。
他遵照連鈺的吩咐,保護連繞的人身安全,可除此之外,其餘時候卻很是看連繞不順眼。
要不是和連鈺的感情在那兒礙著,他恐怕恨不得自告奮勇,率先提腿踹連繞兩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