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國師’二字,明和鬱頓時失去了好奇心——珩王殿下這會兒出宮自然有要事等著辦。
絕不可能是因為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姬疑所以乾脆眼不見為淨。
……沒有吧。
明和鬱抓著房梁翻身躍上,想到今晚仍然是個不眠夜,她嘆了口氣,拂去祠堂樑上的腳印灰泥。
感覺這次被抓住,她和姬疑必有一個得死在床上。
隔著百年不清理一次的蛛網,掃過身下正對門口的牌位和長明燈,明和鬱慢條斯理拍掉衣襬上的灰。
腦子裡還翻滾著各種不合時宜的念頭。
姬疑——雖然看起來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但只要見過虞瀟這個鬆弛感的天賦型選手,姬疑一定是春秋殿那群人裡最難搞的那個,明和鬱對這一點的定論從未改變。
姬疑在第一世完美創造明和鬱最大的心理陰影這件事就不說了。
姬疑有病,有大病。
一個人欺負他,他會把這一個人的全家都報復一遍;一群人欺負他,他會提刀把這一片地都犁一遍。
當年姬疑被四個國家聯手滅族,他就乾脆讓所有人跟他一樣家破人亡,讓戰火燒遍每一寸土地,讓天災、疫病平等地降臨在每個人頭上。
知道春秋殿一直把她當宿敵看,明和鬱也一直都很想說,你們懂什麼叫宿敵?
明和鬱重生九十八次,姬疑能捅她九十九刀。
這次,姬疑開始爬上床跟她玩新套路。
‘吱呀——’
大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明和鬱眼前一花,一個灰撲撲的人影從門外閃進屋裡,在背合大門的同時掃過屋內陳設。
然後眼睛就定在牌位上動不了了。
哈。明和鬱無聲一笑,她就知道,無論哪個春秋殿的人來了,看見這個牌位都得被硬控。
知道皇十七女明厭歌的父君元貴君的名諱是元夢笙,怕是已經把明厭歌查個底兒掉了。
她只提了一句‘某皇女’。
不知道是從七十九次輪迴開始,還是直接從九十四次輪迴開始窺探的呢。
應該是後者。
是一世一世的看過,還是隻看了第九十四次呢。
依然是後者。
看著潛入敵人老家探查的虞瀟將供桌上的牌位一張張數過,試圖把這些名字都記住的樣子。
明和鬱眼中倒映著琉璃長明燈中的火苗,流露出濃濃的冷漠厭倦。
從知道命運的那一刻起,未來就此凝固,成為堆疊在惡意深淵裡數萬顆黑晶的其中之一。
發生詭異現象的這一世又會有哪裡不同嗎?
哦。
說不定會死出新花樣。
這是需要記錄的新情報。
……明和鬱不由自主從腦中調出需要清理的廢料。
一些是過去的‘不眠夜’裡,被潮熱浸紅的眼尾和朦朧黑眸中的漣漣淚水。
一些是會哭著喘著顫抖著,吐露出的名為‘愛’的瘋言瘋語。
‘不要讓我獨自一人’
‘不許厭煩我更不許丟掉我’
‘我要是未婚先孕,你會從陛下那裡把我搶來嗎?’
明和鬱記得那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吹滅蠟燭後,只有窗臺有幾寸微光照見。
明和鬱掌下託著勁韌瘦削的腰肢,透過交纏的髮絲,總喜歡在特殊的地方做不合時宜的事的珩王殿下正看著窗外吹落的潔白梨花發呆。
被潮熱衝散神思的姬疑勉力支著桌子不滑下來,纏滿紅絲的指骨一下一下磕著桌沿,暫時沒空管她。
但也還是姬疑,一句話把她驚得直打哆嗦,埋頭在他胸前,讓他不能再開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比姬疑矮,向來不會刻意去看他的眼睛,此刻——
更不敢看了。
她怕她笑出聲來。
如果她告訴姬疑,先靈之體無法為任何人孕育子嗣,姬疑會是什麼表情?
如果她再用這一點把人丟掉,姬疑又會怎麼做?
明和鬱彎了彎唇,忽然很好奇。
沒有‘愛’,姬疑會主動去死,為她減少些麻煩嗎?
……肯定不會。
明和鬱懶洋洋做出口型,得出這個答案几乎不費什麼腦子。
國師大人心心念念希望亡國的大熙剛迎來一位準備將它送上另一個高峰的帝王呢。
把這個‘秘密’當作餐前小菜吧。
在處理掉不安定因素前,讓她看看一個沒有‘愛’的…仙人,是什麼樣子。
一定很有意思。
明和鬱支著下頜,自顧自無聲笑起來。
坐人靈位頭頂滿腦子廢料準備陰人的珩王殿下悶頭直樂,下面的虞瀟已經速記了全部名字,準備檢查祠堂裡其他地方。
忽然,她一頓,門外似乎有動靜。
虞瀟屏住呼吸去聽,旋即,她轉頭翻上供臺,小心地藏在幕簾後。
靈位們:……
現在不是隻有珩王缺德。
只能說,除非林知菁是第三個缺德到在供桌底下挖密道的人,否則她一定不會被發現。
虞瀟暗暗給自己點贊。
門外的腳步聲清晰起來,祠堂潛入今日第三位客人。
說是潛入也不對。
祠堂裡前兩位客人同時打量著年輕人。
這位的態度可比她們坦然多了,雖然貼著門進來的樣子鬼鬼祟祟,拖著步子身形打晃,對祠堂的環境也很陌生。
但她給牌位們點香的熟練像是已經給逝者供了好一陣的一日三餐。
“人間不值得啊,懇請各位看我心誠撈撈我。”年輕人臉上寫滿苦大仇深,“先賢們啊,你們都栽這了,我一個炮灰也不指望大富大貴,高低讓我壽終正寢行不行?”
年輕人捏著香拜天拜地,一邊求天地神佛保佑,一邊把自己也絮絮叨叨給神佛先人們聽聽,試圖通過賣慘把自己介紹給天上地下各部門。
“我還算好運,死的時候是個女人,現在還是個女人。普普通通,不趕那個女穿男的潮流就挺好。”
“不用生孩子啦哈哈咳咳…家裡還有點閒錢,就算我不會做買賣,只要不亂創業就能吃喝不愁。”
“哦,就是換了地方還要考公,跟我死前的規劃差不多,需要緊急加練毛筆字。”
“考不考得上……嗐,現在條件還行,重在參與。”
是個擺爛的大學生。
圍觀的兩人盯著她手裡燒了一半的香,尋思著她手裡這把香供的到底是誰。
要是她口中的先賢,那一天燒三頓就很正常了。
靈位們:笑死,一頓根本供不到面前。
確定這就是個沒有威脅的普通人,虞瀟本想出來問問這大學生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和林知菁有什麼關係。
虞瀟自昨晚追著放火的人跑到城外,又繞了皇城好大一圈子,最後順藤摸瓜摸回內城南街池越巷——一個全是高官世族的地方。
仰頭看見一個碎了半截的廢王府牌匾,虞瀟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摸進人家祠堂才發現。
哦,還真是明厭歌家啊。
那麼問題來了,十年前的刺王殺駕案是明厭歌的意思,還是林知菁的意思?
虞瀟原以為是林知菁與明厭歌合謀,各取所需,可看見這一排靈位,最高最莊重的一位是明厭歌的父君,她又不確定了。
說到底,她們並不知道林知菁謀反的動機是什麼,她甚至會在行動暴露後決絕自盡。
可將幕後黑手的名字換成明厭歌,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
元興帝上位陸陸續續廢掉了與他沒有血脈關係的皇女們,甚至她們的父親都因在宮中地位尷尬,乾脆被元興帝送去給嘉和帝守陵,沒幾年就死了個乾淨。
一個被嘉和帝看重、與元興帝有弒君之恨的天女門生,一個與元興帝有殺母弒父之仇的皇女。
什麼兵臨城下?那叫回歸正統。能在元興十九年尚在元興帝掌控下的朝堂中湧出一排要迎明厭歌入京的重臣腦袋,林知菁一定非常努力。
捋順這一切,虞瀟瞬間感覺世界都變得清爽起來。
現在只差查出明厭歌的位置和她們的人馬布置了。
虞瀟正要轉出幕簾,下面的大學生又開口了,她頓時停住。
不知道自己與‘祠堂裡の大變活人’精彩節目擦肩而過,話癆大學生不需要額外套話,叨咕叨咕著就把自己給禿嚕個底兒掉,身份底細比她手裡燒完的香還乾淨。
聽得虞瀟都不忍心跳出來嚇她。
就這個心理素質,清空大腦的速度可比交代情報的速度快多了。
“……差不多就是這樣,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聽見,要保佑我啊姐姐們。”
終於把香柄插進香爐,大學生頓了頓,看著牌位的眼神清澈乾淨,面上浮現幾分疑惑。
她左右看了看,貼近了小聲問,“姐姐們,斯綺說的這個世界被穿成篩子了的事……是真的嗎?”
這聲音太小,頭頂的明和鬱聽不見,供臺後的虞瀟卻聽了個一清二楚。
並極大的震撼到她。
什麼叫‘穿成篩子’?
‘斯綺’又是誰?
……她們,不會都是穿越者吧?
想到這裡,虞瀟眼含驚恐,一卡一卡看向身旁的牌位。
這是大學生口中的‘先賢們’。
腦子裡瞬間蹦出來二十幾個名字,虞瀟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汗毛倒豎。
不會吧?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這些都是死掉的穿越者嗎?她們都是怎麼死的?林知菁為什麼要把她們供起來?她也是穿越者嗎?
不、不,問題不是這個。
——這個世界怎麼會有這麼多穿越者?!
“唉,斯綺告訴我這裡是我們在異世的家,林姐姐也繼承了你們的意志,會竭力照顧我們這些漂泊的靈魂。”
沒想到自己能一句話反殺偷聽者,把第一刺客嚇成鵪鶉,大學生縮在供桌邊發呆,“這個世界真的正常嗎?”
“怎麼會有同時存在這麼多穿越者的世界?”
虞瀟瘋狂點頭:是啊,為什麼?!
“我也看過小說啦,系統文種田文遊戲文……看的不少也沒見過這樣的。”
“太奇怪了。”
“而且……大家都死掉了。”
大學生小聲說,真心實意的惆悵,“怎麼會有死了這麼多穿越者的女尊世界?我聽說還有帶系統的大佬。就算這樣,你們還是被殺掉了啊。”
“我這種普普通通,什麼金手指都沒有的學生,怎麼在這樣的高危世界活下去哦。”
聽清這句話的明和鬱換了個姿勢,揣著手沒什麼情緒地想:
只要安分守己,怎麼會活不下去呢?
無論什麼樣的世界,只有學不會聽話、違背規則的人才會死掉吧?
來到別人的地盤,踩著別人的底線,仗著自己多活一世,恃才傲物,肆意摧毀別人家的生存秩序,挫壓別人家孩子的前途命運,自顧自地騷擾別人家地裡的小白菜……
簡直就是害蟲呢。
會趕出別人家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要禮貌做客啊,界外人們。
在照不到一絲光的樑上,狹窄到讓人懷疑不可能有人存在的地方,大學生的身影倒映在磨冰而成的眸中,纖細火苗的影子與之交疊,若隱若現。
被兩道不可忽視的目光審視著,大學生在祠堂裡越待越心慌,而大學生離開後,虞瀟緊跟著跌下供臺。
雖然虞瀟蒙著面,明和鬱還是看出她變了臉色,整個人心神不寧,想幹脆離開把事情告訴明江昀,又想起這幫人的目的是準備謀反。
然後又把自己嚇了一跳。
“這群人謀反……他們全是…穿越來的嗎?”
虞瀟瞳孔震顫,連忙退了兩步離供臺遠點,冷靜下來就知道自己這話可能性不大。
光說天水殿裡那些人的成分,雖然複雜,但扯著嘉和帝大旗的正統派思想還是佔大頭。
虞瀟吐槽,“這算是外星人入侵嗎?”
等等,我成外星人了?
不不不,她是來友好做客最後成功入贅的本地(籍)人!
還有明厭歌。
“找到、明厭歌,一切真相都大白了。”虞瀟如此相信,“她不可能是、他們,但她一定是謀反的關鍵!”
虞瀟深吸氣,反覆捋了好幾遍,確定萬無一失,當即重拾自信衝出門去。
重新安靜下來的祠堂裡,一道黑影慢悠悠翻下來,輕飄飄落到供臺前。
二十多盞長明燈錯落鋪排,嫋嫋升起、散去的煙塵下,二十多座牌位黑壓壓佇立,渴望著凝視緊閉的大門。
明和鬱看著元貴君的牌位,緩緩整理好衣服,挽袖抽出香來,正要點燃,她忽然抬眸。
香燭火舌被牽引著舔舐香段。
“我還是第一次見您,本想為您上炷香……”
許久,宛如嘆息般的嗓音響起,隨著慢吞吞侵蝕流瀉的香塵落地。
“待在這種地方,連上供的香火都讓您覺得噁心吧。”
明和鬱微微一笑,反手將香段折碎,轉身:
“您放心,我的承諾總算有些分量。”
“不會讓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