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有時候很荒誕,有時候又會因為太過真實而顯得更加離譜。
就說明和鬱第一次發現自己能死了又活——那幫界外人稱之為‘重生文學’——不能用欣喜若狂來形容。
要用驚恐萬分才行。
國師姬疑說,命運是一條被牽引的線,不會因為外力干擾而發生偏移。命運只會因為出現更多幹涉而變得更加曲折,抵達終局的道路將擁有更多艱難險阻。
打個比方,命運要明江昀去死,明江昀無論如何都會死。
明和鬱的阻止越明顯,明江昀就死得越慘。
明和鬱插手的地方越多,明江昀就死得越曲折。
擁有無數次改變命運的機會是好事嗎?
“這不就是回檔。你玩攻略遊戲的時候不存檔嗎?在做選擇前存個檔,選對了遊戲繼續,選錯了就回到做選擇前,直到選出對的不就行了?”
曾有個界外人這麼說。
偽裝成界外人的明和鬱笑吟吟看著他,想,哦,我就是個覺醒意識的NPC啊。
原來我的世界只是一個遊戲啊。
“那你的任務是什麼?”明和鬱笑著問,“我見過很多‘玩家’了,他們有的要建立國家,一統天下;
有的要當第四天災,利用叫‘系統’的東西在這個世界燒殺搶掠,全看他們心情;
當然也有願意老老實實當生活玩家的,借某個剛剛死去的屍體復活,選擇過自己的第二人生。”
“你呢?是要攻略誰嗎?”
被撕扯著頭髮按進酒缸裡的界外人瘋狂掙扎,但隨著那個突然暴起襲擊他的女人不緊不慢的講述,他的動作開始逐漸變小。
當界外人的身體開始抽搐,有些出神的明和鬱才把他撈出來。
“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什麼不知道!我只是在宿舍猝死,轉頭在這個人身上活了!這是穿越!不是什麼遊戲!”
“我沒有任務!我能做什麼?!我什麼都做不了我是個文科生!什麼肥皂玻璃水泥我都不會!你不能要求我默寫名著吧?我唐詩三百首都背不全!”
“我為什麼要改變這裡?我能怎麼改變?我才是倒黴好吧?你們這裡男人生孩子欸!男人為什麼能生孩子?男人怎麼能有生孩子的地方?這本來是你們女人應該做的!”
“就你們這個鬼地方,又封建又落後,要什麼沒什麼,還他媽有戰亂!”
“媽的,好不容易有個當皇帝的男人,還這麼給男人丟臉!”
“果然皇帝都活該被*爛!所有人都該死!活該被——啊——!啊啊啊啊啊!艹、啊——!”
“不要、不要!你別過來!求求你,放過我!滾!滾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救救我!”
慘叫聲和大火都漸漸遠去。
明和鬱走在盛京長安街上,這條昔日最繁華的街道此刻空無一人。
雖然戰火沒有燒進京城,但給百姓們帶來的恐慌不少一點,宵禁也從未帶來的死寂和恐怖蔓延在每家每戶,宛若空城。
明和鬱回頭,明月高高懸掛在背後,清冷霜白落在她心口,像一片薄冰,慢慢鋪開,封凍整個世界。
如果時間能停在這一刻,一切都結束的這一刻,她失去所有的這一刻,世界還沒有完全變得陌生的這一刻。
如果我能就死在那天,死在那把自刎的刀下,在聽見明江昀死訊之後,在見到明江昀屍體之前,死了就好了。
人怎麼能重活第二次呢?
這是一條無休無止的不歸路啊。
“……明和鬱。”
“皇姐。”
封凍的世界出現了第二個活人——哦,也不一定是活人。
“你也是嗎?”
明和鬱轉身看向城門上的黑衣女人,不帶一點情緒起伏,也說不好她到底是希望這人回答什麼。
回答‘是’,明和鬱也早已失去了‘怨恨’這種奢侈的東西。
回答‘不是’,明和鬱難道還能對她做什麼嗎?
明厭歌已經是新帝了。
明和鬱只希望自己能活得長久一點,大熙的戰亂能快一點平息,讓這場註定覆滅天下萬民的災難能到來的再晚一點。
明厭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只是看著明和鬱,長久地看著她,彎了彎唇,張口說,“——,——。”
明和鬱仰著頭怔住,瞳孔驟然緊縮。
一剎那,世界冰封后的酷烈寒風吹透她的身體,她像被鋼針扎透一樣,全身傳來劇烈的、窒息的疼痛。
疼痛無法動搖她的意志。
那道在風中折落的身影可以。
明厭歌最後一聲輕而又輕的呢喃也可以。
因為那句話將成為一個詛咒,夜夜在她夢中迴旋,讓明和鬱永遠無法獲得真正安寧。
——世界又一次在明和鬱眼前破碎。
明和鬱睜眼,眼前一片刺眼的白。
身體卡在欄杆裡的感覺不太好,木頭卡著肋骨很疼,但由於兩邊很牢固,所以很有慢慢被卡死的氛圍感。
拉下矇頭的衣服,明和鬱看了看天色,是時候了。
活動了下又酸又僵硬的身體,把自己從圍欄拔出來的緩慢過程中,明和鬱又想起了她的夢。
不對,是最近做的那些奇怪的夢。
昨天的試探已經足夠,虞瀟是受過專業訓練的,遊棠鳶不是。
她想她已經知道最近這些人在搞什麼了。
雖然他們有在掩飾,雖然他們有在很隱蔽的調查,雖然他們有在用各種各樣的辦法和大量情報試圖遮蓋她的感知。
還真是她猜的這樣。
有一群人正在通過做夢來偷窺她的過去。
能做到這種事的人……似乎只有一個。
為了儘量減少侍衛內官等摻了敵人,清平苑的書房門外只有一個張其林。
明和鬱很輕易就避開她的視線靠近窗邊,清楚地聽見裡面兩人的對話。
“……登基大典上,塵音又記下一批人的名字報給我,在核對之後,最後只剩下一個林知菁。”明江昀說,“她活躍於最混亂的時刻,在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再度沉寂。既然看不出目的,就成為一塊……敲門磚吧……”
他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乾淨溫沉,明和鬱小時候還聽過他用稚嫩的聲音給她唸書,念著念著他就睡著了,她就給他蓋好被子,吹了燈。
兩個孩子就聽著落雪的簌簌聲,在清平苑唯一一隻火盆的烘烤下依偎睡去。
那時候,就算有對明天的憂慮,至少也能睡個好覺,不必擔心有生離死別的噩夢降臨。
……
“至於國師……”
一窗之隔,明江昀靠在軟榻上,神情看著是猶豫的,尤其被自家老師盯著,他莫名猶疑,“雖然是瀟瀟說姬疑掌握的一些才學有點、超綱,但是,先生、”
“先生不覺得姬疑和阿鬱、”明江昀微微蹙眉,小聲說,“有些過於親近了嗎?”
崔忱:……
崔忱神色複雜地打量自家學生。
他最近遇到的這種人是不是過於密集了?
遊棠鳶和柳如樨在一起十二年,生了兩個孩子,依然覺得對方對自己沒感情。
明和鬱就更離譜,白嫖、呸,哄騙人仙首的感情,搞不好最後還會把人價值榨乾再隨手丟掉。
明江昀。
明江昀你、怎會如此遲鈍?
“陛下,國師常在珩王府過夜的事,您不是早就聽葉塵音提過嗎?”崔忱神色淡淡地看著學生。
他成婚三年懷孕四月的學生遲疑地點頭,“塵音同我說過……可他們不是夜談國事嗎?”
談什麼國事?
孤女寡男同室夜談,那能是正經國事嗎?
明江昀頓了下,好似從崔忱的反應裡探知到什麼,他緩緩睜大眼,不可置信地與崔忱對視。
“不可能!姬疑可是我安排在珩王府給塵音打掩護的明線!”
崔忱慢條斯理抖了抖寫滿情報的奏摺。
“誰也沒說他不是啊。”
這耽誤明和鬱把人睡到手嗎?
明江昀恍惚,明江昀神遊,明江昀盯著幽林照月的屏風停止思考。
崔忱其實知道明江昀的心思,兩次夢中的極星閣和國師的本事,都是值得懷疑的部分。
奪位之爭中,姬疑是明江昀陣營的人,可這之後呢?
和明和鬱的關係原本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從今天開始應該會變成最大的那部分。
挺好。
繞來繞去就是繞不開明和鬱。
崔忱看了看奏摺,又看了看遭受重大沖擊的明江昀,他冷不丁地問,“陛下,您已經決定好怎麼安排她了嗎?”
“誰?”
“您的胞妹,珩王殿下,明和鬱。”
明江昀:“……”
明江昀與崔忱對視,終於明白他的老師今日進宮來的目的,“您其實是想問我對阿鬱的態度對吧。”
“如今我已是帝王,如果不能處理好珩王這個不穩定的存在,很容易就會引起朝局的動盪——那些堅持珩王上位的人始終沒有放棄,我又‘小產’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我不擔心這個。明和鬱不會讓你為難。”崔忱點頭又搖頭,“重點不在她。”
他頓了下,明江昀明瞭接起,“在於我。我——我想不想她活著。”
明江昀苦笑,但這會兒湧上來更多的是茫然,他搖頭,“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敵人會讓她死了一次又一次?我想、”
“你想跟她和好。”無所謂他口中要說的話,崔忱早已明白他真正的想法。
崔忱冷靜地說,“你們是雙生子,在你們爭奪皇位的這十年裡,她從來沒有對你本人動過手。看過那些之後,你甚至肯定她其實也不在乎皇位,與你為敵是在為你磨刀——”
“你們曾經相依為命,你們是至親。”
“我知道我不該。這些年為此陪葬的人太多,他們為我赴死之前,都希望我能在繼位之後立刻殺了珩王。”
明江昀垂眸,毯子下的手搭在小腹,嗓音低啞,他苦笑一聲,“先生,你知道她昨晚是趕著消息送進宮前來見我的嗎?”
“為君者不該有私情。”明江昀的最後一句近乎呢喃私語,“可她守了我一夜。”
這至尊之位果然是極磋磨人的。
自明江昀幼時認崔忱為師至今,崔忱還是第一次見自己這位特殊學生露出這樣的神色——就算每逢陰天下雨身上難受極了,也不是現在這樣。
“陛下。”崔忱似嘆似笑,明江昀抬眼看去,發現他的目光並沒有失望,“陛下在憂慮什麼呢?難道您說想與珩王重修舊好,珩王殿下便會隨您的意?”
……是更冰冰涼的嘲諷呢。
崔忱:就是要讓您的腦子清醒一下呢。
“無論你旁觀過明和鬱幾世的記憶,你和她之間都不可能這麼輕易、清楚地算出誰欠了誰什麼。”
崔忱轉頭望向窗外涼亭的方向,眼前彷彿又出現了卡在圍欄裡睡覺的珩王殿下……就是說這愛好也是很奇特。
“對你們來說,是傷疤是逆鱗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妥協。”
“對她來說,卻是死過不知道多少次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存在的萬事周全,是支撐她一遍遍走到我們面前的、唯一的目標。”
“你們之間豈止萬里之遙。”
她已經從懸崖上掉下去不知道多少次,每每鮮血淋漓,筋骨盡斷,卻仍要堅持爬上來,爬到山頂。
你究竟知不知道那山頂有什麼?
崔忱露出一點憂愁,又被他很好地收拾起來。他轉回頭看著低落茫然,但努力思索的學生,意味深長地說:
“我心軟的陛下,即使珩王殿下的真面目不是我們面前的殘暴模樣。”
“可她同樣也不再是您心裡的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妹妹啦。”
話說這人在明江昀面前到底是什麼樣?
有明江昀當哥哥,妹妹就是個甜甜糯糯的白胖湯圓那切開來也是黑的啊。
這兄妹倆對對方的瞭解是不是偏差太多了?
崔忱搖頭,感覺這事不能細想,只能盡力讓明江昀少些為難。
不想殺她可以。
想救她也可以。
甚至讓所有人跟珩王冰釋前嫌都行得通——
說到底黨爭就是你死我活的修羅場,兩邊承受的痛苦是相同的,只有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說‘我要向你復仇’這種話。
然而珩王殿下這個各種意義上都很難搞的人在自己的基礎上開創了一條新賽道:輪迴版·回合制。
‘殺了誰,被誰殺’這樣的問題……在明和鬱那裡不是這麼算的。
崔忱自然偏心自己的學生。
可是。
痴心妄想和期望之間還是有很長一段距離的。
可珩王的謀算是他們這些一無所知的人輕易就可插手改變的嗎?
明和鬱心裡的淵冰又是簡單的至親溫情就可融化的嗎?
——即使那山頂上的是能朗照萬里的耀目烈日,是她萬死也要小心翼翼捧回高天端坐的人。
沒有那重夢境,他們連懸崖朝哪邊都不知道。
只要讓明江昀想通這一點,崔忱今日入宮的另一半目的也算達成。
‘叩叩’
張其林敲了兩下門,明江昀叫她進來,她小心避著風,散了身上的涼氣才近前回稟。
“陛下,珩王殿下出宮了。她讓老奴給您傳話,說她這兩日不便入宮請安,請您保重身體。”
剛提到明和鬱,這會兒人就走了,明江昀下意識追望窗外,心裡莫名不安,“她去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