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甚好,微風不燥。
青磚灰瓦的四合院外,橘貓正懶洋洋窩在牆根兒,舒展著四肢,眯眼享受著暖融融的日光,斑駁老舊的自行車,依舊沒拆防風罩的電動車,隨意停在衚衕裡。
此刻,這座隱於老城區街坊四鄰中,只在週五開門的小院,朱漆大門打開。
穿過照壁,陽光透過玉蘭樹葉,映出半池碎金,幾乎佔滿整個內院的不規則小池塘裡,十幾尾手臂長的錦鯉,或是藏在睡蓮下打盹,或是悠哉悠哉沒有目的的遊著。
光陰的流速,似乎在這座院落慢了下來。
但,這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景緻,卻沒讓坐在茶歇裡,初次見面的男女,緩和絲毫氣氛。
“姜小姐,既不是來看書的,又煞費苦心找到這,那我給你一個業內人士的忠告,與其爭取不適合你的角色,不如好好揣摩,已經遞到你手裡的本子,那些你看不上眼的東西,或許是很多人拼命爭取的機會。”
鶴一塵坐在嫋嫋茶煙後,端的是清冷貴公子的一派溫雅疏離,禮貌,卻有距離感,溫和,又暗藏攻擊性。
哪怕正垂眸給姜黎倒茶,也叫人感覺不出任何服務屬性,依舊是那天上皎月,不會拉近丁點跟地面人的距離。
如一尊喝著清風露水長大,不需要五穀輪迴的謫仙。
不愧是讓女主念念不忘,婚後也依舊保持往來,引發了男女主幾次衝突的深情男配。
試問誰能抵擋這輪清冷孤高的月亮,只奔你而來的誘惑?
忽然,姜黎腦海浮現出,季妄妖孽般的容顏。
似乎……
好像……
霎時間,這月亮的誘惑,就猶如從未上岸的潮汐,退的悄無聲息。
姜黎開門見山:“我不是為角色而來,我是為你而來,想拍電影嗎?”
“姜小姐,我只是個編劇,學的是文學,擅長的是寫話劇,為什麼要跨界拍電影?”
當然是因為你後來幫陸宴瑾拍電影,給他賺了不少錢跟口碑啊。
但她要鶴一塵,要的可不只是那點錢跟口碑。
她要的是西方主流電影圈的敲門磚,要的是整個成熟的好萊塢產業鏈上,最好能有她姜黎的一環。
如果沒有,那也必須成為投資方,有合理合法的理由,在姜家人眼皮子底下,讓資金離境,再複製自己上輩子的致富路。
不然就憑內娛這塊蛋糕,根本無法讓她跟姜氏平起平坐。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現在敲門磚,沒直接拒絕她,就是個不錯的開始。
“作為先鋒話劇的代表人物,你已經是業內頂尖,的確沒必要賭上自己的名聲與口碑,踏足一個不熟悉的領域,可作為有野心的表達者,你不會只滿足於舞臺觀眾的理解與共鳴,不是嗎?”
鶴一塵笑了,“不知道姜小姐從哪看出,我有這份野心?創作者在交出作品的那一刻,它就已經不屬於本人了,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在乎觀眾的理解與共鳴?何況看話劇的觀眾,跟看電影的觀眾,幾乎是兩批不同的人。”
很好。
對於一個有著豐富遊說經驗的老油條來說,她從來不怕遊說對象的反駁,只怕遊說對象什麼都說好,什麼都點頭。
結果,什麼結果都沒有。
只見她全身散發出一種,我跟你同頻的信號,用篤定的口吻,柔和又堅定的說道:
“如果真覺得他們是兩批不同的人,你就不會寫出《破繭》,劇中的三個不同卻又相交的單元故事,致敬了《藍白紅三部曲》*,對嗎?”
鶴一塵垂眸端起茶杯,表情隱沒在茶霧後,叫人看不真切。
但,姜黎懂了。
這是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喜歡同性的少年,刀尖相向的母女,最後選擇了開放式關係的夫妻,他們除了破除對自身和所愛之人的期待,接受了人性,人生,及其對美好生活的想象,本就是個充滿著悖論的繭外,其實你也在自己跟自己,自己跟父母,自己跟愛人,這幾種人類最親密的關係裡,探討了自由,平等與博愛這三個主題……”
一番話說下來,姜黎有點口渴。
但鶴一塵看起來,似乎依舊不為所動。
“姜小姐,你說的這些,如果不是找人代筆背誦,應該會是一篇不錯的話劇賞析,但我喜歡一個導演的作品,跟我要自己拍電影有關係嗎?”
來了,來了。
遊說環節裡,姜黎最愛的打人七寸來了。
“當然有關係,因為你們都是心軟的神,總固執的想要抱慰那些,在愛中掙扎的遍體鱗傷的個體,珍惜它的殘缺,憐憫生命的欠損,對你們來說,拍一部電影,能為一對形同陌路的母女,帶去一個親吻,就值*。 ”
最後,姜黎總結:
“所以,話劇的舞臺,對你來說或許不夠。”
鶴一塵久久沒有說話。
他確實有拍電影的念頭。
手裡也一直有個在寫的電影劇本。
電影與話劇不同,話劇很多時候是大片的對白,抽象濃縮的生活場景,基於現實,又高於現實的情緒表達,而電影需要聚焦一個個真實微小的細節。
因而他很怕自己哪裡出錯,毀了這份真實,打動不了觀眾。
何況對於鏡頭語言,他依舊算是門外漢。
所以,他想拍電影的想法,至今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為什麼是我?”
當然是因為你有這個能力,拍的題材還便宜啊。
而且那些能殺進奧斯卡的最佳外語片,基本都包含人文關懷和對人生終極價值的叩問。
這就是你擅長的賽道呀!
不選你,選誰?
不過,話卻不能這麼說,一切還得從藝術的角度出發。
“因為我跟你一樣,覺得用道德來判定人性的複雜和可能性,不僅徒勞,還恰恰很不道德,真實的選擇未必善,真實也不會顧及道德,可有時這卻是我們生命中,無法逃避的掙扎處境,而我覺得你能拍出這種人性裡,霧靄迷濛的生存裂縫。”
鶴一塵再次笑了,如雪山初融。
“姜小姐,你這算是在懺悔自己做的事?”
“沒想到大編劇也上網吃瓜。”姜黎調笑了一句,隨即聳聳肩,“我才不懺悔,今早還有人說,我來到這個世界,就已經是上天對世人的恩賜,做選擇時我就已經接受了所有後果,我幹嘛懺悔?”
“挺好,這麼自洽的活法,抑鬱症很難找上你。”
頓了頓,鶴一塵話鋒一轉,問:
“姜小姐,我記得你自己還只是個星辰娛樂的藝人吧?就算我要拍電影,又和你有什麼關係呢?我為什麼要選擇跟你合作?”
哦豁!
上套了。
挑貨才是買貨人。
“我背靠姜氏,公司已經在走註冊程序,不會干預你的任何創作,只給你提供足夠的資金支持,你也不需要有院線壓力,並且我會將這些體現在合同裡,這樣的合作誠意夠嗎?”
鶴一塵對此不置可否。
該說的已經說完,姜黎也並沒有指望,對方今天就和自己達成合作意向。
因而說完客氣的話,就準備離開。
可當她準備起身時,鶴一塵忽然問:
“《破繭》你最喜歡哪?”
問完,鶴一塵才覺得自己的問題有點突兀。
因為姜黎全程就沒說過喜歡《破繭》。
鶴一塵不禁耳根有點發燙,就在他快要感覺到尷尬時,姜黎說話了——
“我很喜歡那對夫妻故事裡,妻子出軌想結束婚姻,丈夫痛苦提議,嘗試開放式關係時,他對妻子說的那句對白——”
“我不是為你,我是為我們這一生中,持續了五分鐘的那一次親吻。”
鶴一塵端起茶。
笑了。
“像是你會喜歡的。”
而兩人告別時,有說有笑的這一幕,被不遠處另一座院子裡,正坐在二樓的人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