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援朝聲音壓得很低,刻意不讓奶奶聽到。
李建國難以置信接過檢查單,盯著上面的繁體字診斷結果一遍一遍又一遍確認,彷彿多看幾遍就能把字看消失。
雖然五六年就開始推行簡體漢字,但是,這個年代坐診的主任級別醫生,都是年紀頗大的那一批人。
檢查單上,繁體的一行行漢字看得李建國喉頭髮緊:
“這、這……咋突然就這樣了?”
往昔上戰場面對敵人他都沒這麼緊張過,如今面對一張薄薄的檢查單,寥寥幾行漢字,他竟是禁不住手抖:
“腫瘤?那是不是……癌症?”
談癌色變,哪個年代的人都不能例外。
李建國早年跟母親相依為命,日子困苦到不忍回顧,好容易現在日子好過點了,母親的生命卻進入了倒計時。
在這個世界上,李建國僅剩兩個血緣至親,一個是生養他的母親,另外一個是唯一血脈延續李援朝。
夏至臉色白了白,不自覺放下手中筷子,輕聲問:
“援朝,會不會醫院給檢查錯了?”
她心疼地看一眼丈夫,抱有僥倖心態安慰:
“你先甭擔心,過兩天放假咱帶媽去一趟地區專醫院,重新給她做個全項檢查。”
李援朝從善如流,敲邊鼓:“後天週日,明天週六下午就放假,媽,我陪您一起去臨河市。”
還沒確定雙休的年代,一般單位採取週六下午放假,週日再放一天的模式。
李建國一言不發盯著檢查單出神,彷彿在推衍什麼。
幾秒後,他倏然抬頭看向兒子:“援朝,你小子心裡憋著啥球花樣呢?”
知子莫若父,李建國直覺很準:“以前不見你帶奶奶去醫院檢查,現在咋心血來潮突然搞這麼一下?”
言外之意,李援朝本次帶奶奶去醫院很突兀,也很奇怪,接下來肯定還有後招。
奈何,李奶奶得病是鐵一般的事實。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李援朝早就料到老爹會有這麼一問。
“爸,我心疼奶奶帶去醫院做檢查,我還有錯了?”
他佯裝有了小脾氣:
“你倆平時忙工作忽視了奶奶,我可是從小到大跟著奶奶呢,她近些年身體狀態越來越差,你們難道就沒察覺?”
李建國與夏至面面相覷,一個比一個心虛,舍小家為大家是他們,有愧於家人也是他們。
“爸,媽,別說你們聞不到奶奶身上有一股子怪味,也別告訴我你們沒看到奶奶已經離不開【安乃近】了。”
李援朝故意這麼說,然後觀察父母的反應。
他口中的安乃近,屬於老一輩眼裡的神藥,稍微有個頭疼腦熱李奶奶就自行吞服一片安乃近。
良久的沉默過後,李建國似乎又想起什麼,問:“你小子哪來的錢?”
李援朝還沒來得及回話呢,餐桌邊默默吃飯且耳背的李奶奶,忽然耳聰目明:
“援朝說了,這次上醫院做檢查不要錢,是公家給70歲以上的老人發福利呢,我夠年齡了,免費上醫院檢查,懂了不?”
李建國兩口子面面相覷。
……
夜裡,李奶奶睡著了。
李援朝偷偷摸摸來到父母房間,老爹正坐在床邊抽悶煙,老媽咳嗽兩聲抱怨:
“去外面抽,嗆死人了。”
“爸,往後少對著我媽抽菸,二手菸危害太大,比她自個兒抽還遭罪。”
李援朝維護母親,毫不含糊,引來夏至一記欣慰誇讚眼神。
“臭小子翅膀硬了,教訓起老子一套一套的。”
李建國下意識踩滅半支菸,還走到窗戶邊特地推開窗子,嘟囔:
“煙就是煙,哪來啥麼二手菸,還危害大。”
嘴上這麼說,身體行動卻很誠實,並且,李建國現在對兒子異常信服。
這兩天經歷的事情太多太複雜太顛覆李建國的認知,那群人奔著搞臭搞垮臺他們家而來,可謂步步為營、層層殺機。
然而,都被他兒子順利化解,成功反殺。
別看李建國擎著當爹的面子嘴硬,實際上,心裡可為兒子驕傲了。
“你小子長大了啊,知道心疼奶奶,也知道心疼親媽,還知道做事情綢繆全局。”
李建國這話說得格外欣慰,心裡就跟那熨斗舒展過一般。
其實,他還有一句【也知道替老子分擔了】沒好意思說出口。
可憐天下父母心,誰家爹媽不是希望孩子快快成熟起來,能獨當一面自然是最好。
當爹當媽的總會在逐年老去時,格外擔憂孩子不成器。
李建國本來就是重組家庭老來得子,如今已經58歲了,李援朝才20歲。
因此,他每次看到兒子不成器時,總會格外焦慮。
現如今,李建國終於舒坦了,兒子逐漸在成熟擔責任。
……
“爸,我帶奶奶去做檢查的錢,是馬駿給的。”
李援朝努力打消父親疑慮,心知肚明不撫平老爹心裡懷疑的毛糙,事情必定不能順利進行下去。
李建國悶哼了一聲,看不出喜怒,事實上,老李心裡很愧疚,自己不如兒子懂事貼心。
夏至推了丈夫一把:“我就說吧,援朝這錢不可能來路不正,你還愁眉苦臉瞎擔憂。”
李援朝眼眸閃了閃,繼續道:
“馬駿有個賺大錢的項目要搞,看在大家都是兄弟的份上,他計劃帶一帶我,賺點快錢好給我奶治病。”
“你說誰?”李建國心底警鈴大作,眼睛驀然瞪大:
“馬駿更是個不靠譜,比你還狗屁倒灶娃,他能有啥好項目?”
夏至也覺得不靠譜,附和道:“小馬駒唸書不求行,次次考試倒數第一,還是全年級倒數第一。”
李建國對了一聲,接話:“你三姨前些年發達了,情知道兒子不是念書的料,還砸錢託關係送他去市裡念初中,結果如何?繼續全年級墊底!”
李建國站在窗口背過身,點了一根菸:
“小馬駒初中都沒能順利畢業,就被學校勸退了,給再多錢人家都不收。”
“後來,你三姨父出錢給他開店,不是賬目對不上就是店裡丟東西,賠錢不說,店都著火了他還在櫃檯裡睡大覺。”
“那小子根本靠不住,你還能跟著他賺到大錢?”
“你不把自己搭進去,我就阿彌陀佛了!”
沒辦法,李援朝跟馬駿屬於家族裡的哼哈二將,一個比一個形象糟糕。
馬駿確實比李援朝還混賬,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小騷年。
“爸,是真的呢,那小子這次特認真,定金都提前給我了。”
說話間,李援朝從兜裡摸出一沓藍灰色的百元大鈔,嶄新,連號,放在手裡沉甸甸異常有質感。
這版87年4月發行的第四套RMB,目前還屬於流通範圍不算大的新鈔。
李建國也是頭一次見百元大鈔,眼睛再一次瞪大,禁不住走了過來:
“娘希匹哩,你倆混小子去搶銀行啦?”
夏至胳膊肘拐了一下丈夫,這次沒贊同他:
“說啥呢?我三妹那麼有錢,馬駿躺在錢窩窩裡呢,有必要去搶銀行?”
李建國嘿嘿一笑,尷尬撓撓頭,又酸溜溜來一句:
“是呀,夏荷有錢,開國際大酒店的嘛,老馬更有錢,開國際貨運公司以及國際大煤礦的嘛。”
他嘴裡的老馬,自然就是三妹夫馬德發,在隔壁黑金鎮開煤礦,兼顧鎮上最大幫會的話事人(實則運煤車車隊),那叫一個富得流油。
……
話趕話說到了這個地步,李建國思維開闊了起來,問:
“援朝,你剛才說的跟馬駿一起搞項目,不會是又要倒騰煤炭吧?醜話說在前面,老子不同意!”
以前,李援朝確實加入過馬駿的倒騰煤炭項目,被老爹一頓皮鞭炒肉,火速從違法犯罪的邊緣拉了回來。
馬駿倒騰煤炭,路子全是野生的那種——
比如,沒有政府批文隨便帶人去礦上裝車。
比如,拉煤車從他家礦上出貨,馬駿這個攔路虎挨個對人家周扒皮,一車煤非得抽成20塊錢。
又比如,開礦炸山的火藥,馬駿也敢自己倒騰,結果,大部分不合格,埋了也不炸。
馬駿那顆裝在褲襠裡的笨腦子,各種奇葩方法都用過,好幾次差點鬧出人命。
親戚窩裡口碑塌房的馬駿,形象可比李援朝糟糕多了!
“爸,不是倒騰煤炭,您儘管放心。”李援朝先給老爹吃定心丸:
“這次投資的項目雖然是跟馬駿一起,但是,肯定不是以前那些不靠譜的項目。”
李建國將信將疑斜睨著兒子,哼了一聲:
“不會是要算計老子吧?想從老子這裡倒騰火器還是炸藥?”
他之所以這麼說,乃是妹夫馬德發在他這裡【有前科】。
這個年代做生意的人,特別是開礦的大款,那都是自己養著安保隊,荷槍實彈那種。
馬德發拿到相關部門批文後才能從李建國這裡購槍購炸藥,還是配給制那種批文,數量限制自然是基本原則。
這些年來,馬德發不僅想偷偷拓展一下數量,還想從姐夫這裡通融通融,讓他倒賣槍支火器炸藥等等,給其他煤礦。
黑金鎮大大小小的煤礦遍地都是,還有很多沒有正規批文的私人小規模團伙,法律上稱作【盜挖煤炭】。
這全是生意目標,馬德發眼饞李建國這裡的各種正規貨,早已不是一天兩天了。
“援朝,你要是來給三姨父做說客,想讓我給他通融通融,老子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李建國一板一眼辦事,從未如妹夫的願,更不會在兒子這裡網開一面。
上面有嚴格規定,不允許這邊軍工廠的東西私自流出去,更不允許黃河縣槍支氾濫、遍地炸藥。
“不是!肯定不是三姨父讓我來找您,也不是礦上要貨,就我跟馬駿合作,只跟馬駿一起搞事。”
李援朝必須一口否定,還必須撇清關係:
“爸,馬駿這次還註冊了正經公司,都十八歲的成年人了,男兒當自強嘛。”
李援朝不打算對老爹和盤托出,計劃先賣個關子,也順便給老爹一個思想緩衝區間:
“您信我,真不是胡來,明天我就去找馬駿,註冊公司的資質我跟他一起帶來給您看,十分靠譜,不是玩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