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下來,夙月憤憤不平地轉過身,惡狠狠將壺中的猴兒酒一口飲盡。
打不過,還不能給他喝窮嗎?!真是氣人!若自己有這麼個徒弟敢在自己面前這般冷言冷語,只怕自己早一尾巴甩上去了!
望著眼前突兀的“小山”,蘭茵幾不可見地搖搖頭,但到底還是拿起筷子又夾起一塊輕輕咬下開口道:“那便說說你的來意吧,九黎寂。”
一旁的男人終於露出些許破綻,唇角的弧度僵住,眼睫輕輕顫抖,但很快,他又恢復往昔的從容。
為二人各自斟上一杯溫酒,蕭寂率先將杯中物飲下後緩緩開口:“這是桂子酒,師父你最喜歡的。”
蘭茵垂眸望向杯子裡晶瑩剔透的佳釀,沉默不語。
復而又見男人為自己斟滿,淺酌兩口自顧自道:“早前璃水原大捷我便聽聞有個仙界之人在南山附近徘徊,後來又收到消息說招搖山有巡夜宮弟子出現到處在打探那仙界之人的下落。徒兒一聽,便知是師父。”
他用手撐著額頭倚在案几上望著面前女子,頗有幾分風流不羈的浪蕩子模樣,“只是我不知那仙族人為誰,又為何而來,不如師父為徒兒答疑解惑一番。”
他目光幽深,隱藏著許多蘭茵看不懂的複雜心思,蘭茵被他看的實在不自在,索性扭過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見此,那方才滿意地勾勾唇角,將目光移開。
“原本徒兒想著等師父此間事了定會前來尋我問個明白,可師父也知道,蕭寂哪裡都好,就是耐心不好。一別九月,若非師父如今還願意喚我一聲‘寂兒’,寂兒就當真以為您不辭而別是因為……厭棄我了。”他語氣平緩,拿起酒壺一邊為蘭茵一邊斟酒一邊低聲訴說,彷彿在講別人的故事一般。
蘭茵心裡苦笑,哪有什麼要或不要。
當日將他送回魔界,魔尊派人前來傳話:金銀珠寶隨便她挑,可唯有一條那便是不許再見也不許再打探他的消息。蘭茵不辭而別,不僅是因為明白他必須迴歸族地進行褪生之禮,更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所剩的時間並不多了。
與其決絕的告別,不如就這樣默默離開。總有一日他會習慣沒有她的生活,而自己也能如從前般,像居無定所的孤魂野鬼,不再將心放在誰的身上,靜靜等待天闕門洞開。
可是如今,聽他並未稱呼自己的真名九黎寂,反而依然叫著自己隨口給他取得名字,蘭茵一時心裡又苦澀起來。她不懂這小子如今前來存的到底是什麼心思,索性只能默默垂下頭,不問也不答。
男人的手指修長又骨節分明,白皙的肌膚比玉瓷杯還剔透,再次將酒杯推到蘭茵面前,見她依舊不為所動,男人竟不由分說地執起她的手放在酒杯上。
蘭茵怔愣片刻下意識要抽回手,可男人的力道顯然不似往日的少年,固執又霸道地不許她離開自己的掌心。
他望向她,目光如沉寂在海面的血月,“師父,能再見到你真好。”
這一刻,即便不去看他,蘭茵也能從他的語氣中聽出那些無法壓抑的熱烈期盼和渴望,以至於一旁一直用餘光偷偷打量此間情形的夙月都將男人眼裡炙熱的隱忍看得清楚。
她輕咳一聲,蘭茵迅速回神,無奈地將蕭寂推來的酒飲下。
這臭小子……
從前便是這樣,不達目的不罷休,如果說以前還會用各種花招心思來博她心軟,現在倒好,幾月不見就已經這樣明目張膽起來。
飲下酒,蘭茵也跟著尷尬輕咳,她明顯已經感覺道自己的臉有些微微發燙,可一旁的蕭寂卻不知道,只以為她是被酒嗆住,這才放開她的手趕忙起身去主桌前為她倒水。將水杯端過來坐下,許又覺得水有些燙,放在嘴邊吹了許久,直到覺得溫度適宜,男人這才肯遞給蘭茵。
蘭茵垂眸不言,這哪裡是孝敬,分明是把她當成跟他一樣的孩子。
遞到眼前的水杯乘著屋內搖曳的燭光,蘭茵思前想後,還是不留情面地將水杯拂開。
杯中水不慎灑出落在她衣襬上,蕭寂竟也不惱怒,只連忙將茶杯放下,拿起帕子又仔細為蘭茵擦拭被打溼的衣襬。
“夠了,蕭寂。”蘭茵終於忍不住叫住他,將衣襬從他手中抽回,蹙眉直言:“我的確沒想過會在此處和你見面,這種情況和我設想的差了十萬八千里,你如今已長大,再如此殷勤反而搞得彼此都不自在。”
蘭茵語氣嚴厲,男人卻恍若未聞地繼續擦拭,直到蘭茵伸手要將他的手打開,他才緩緩抬頭。一隻手些微用力再次擒住那隻只有自己手掌一半大小的手,將臉湊得更近,啞聲問道:“那師父設想的見面該是什麼樣?”
蘭茵語塞,一時竟真的答不出,正如她先前所設想有無數種情況,卻獨獨沒有……這一種。
出人意料,讓人措手不及,恰如蕭寂的出現和他身為蚩尤傳人的秘密。
終於,這樣古怪的氣氛讓一旁的夙月又看不下去,她猛然站起身,手指一勾,就已然將空掉的酒壺擲了過去。這臭小子以前騎在他們幾個師叔頭上作威作福就算了,現在居然敢這麼欺負師父!巡夜宮規矩——不尊師重道者,先讓她打一頓再說!
低喝一聲“放開她”,兩人之間只隔著一個蘭茵,酒壺眨眼就到,可誰知蕭寂只是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面前女子,恍若未見般躲也不躲,那微微眯起的眼睛裡,明擺著就是在等待看蘭茵會不會出手為他攔下夙月的懲戒。
果然,幾息之後他臉上的笑意更深,在酒壺距離男人額頭只有一指寬的時候,一隻纖細的手陡然伸出將酒壺穩穩接住。
“蘭茵你……!”夙月惱的輕喝。
蘭茵輕輕搖頭,示意夙月沒必要發這麼大火。
蕭寂的性格她最清楚,即便此刻和他大打出手,且不論她二人論拳腳功夫是不是他的對手,就算僥倖逃脫他依舊會窮追不捨,甚至還會不惜動用軍隊圍捕她們。與其最後徒勞無功讓雙方都下不來臺,不如趁現在他還願意聽她的話將事態掌握在自己手中。
然而此刻蕭寂卻沒想那麼多,他滿心雀躍歡喜一切都一如從前,師父為他攔下師叔的小小懲戒就代表師父還在乎他,沒有厭棄他,一如既往地護著他。
這很好,這樣的感覺也很好。
十年間,苦肉計這招他屢試不爽,蘭茵面最是冷心熱,舊日記憶歷歷在目,瞧見這一刻蘭茵下意識的保護,幾乎快讓他忘卻分別的這九個月來心底裡那些日漸激增的灰暗陰霾。
“師父……”他輕喚她,如果不是夙月師叔還在知道要給師父最要面子,此刻他真想像從前一樣趴在她的腿上讓她摸摸自己的頭髮。
故意無視男人渴求的目光,蘭茵趁機抽回自己的手,刻意疏離地開口:“我的確想過很多與你再見時的場面,但唯獨沒想過會在魔族軍營見到你。”
“顯然如今的你擁有不低的地位和旁人無法觸及的權利已然不再是那個昔日跟在我身邊的小徒弟,但我還是想請你……請魔界少主好好解釋一下你來此見我的目的。”
許是不滿女子總這般故意疏遠,蕭寂不滿地皺起眉,“徒兒想見您便來了,還需要什麼目的?”
“與那些五大三粗的魔族軍同行八個月,徒兒每日都要聽他們吵吵嚷嚷喊打喊殺,不僅要被沿途的流民俘虜指著鼻子罵,還要時不時應對各方勢力派來的殺手刺客,師父難道就一點都不關心您丟下我的這段日子徒兒過得好不好嗎?”他輕輕敲擊著茶杯,羽睫顫動,表情有些哀傷。
一時間竟再次將蘭茵問的啞口無言。
的確,時隔數月,蘭茵雖然遵守答應魔尊的承諾不去打探蕭寂消息,但並不代表心中真的不掛念擔心。而今魔族戰事一起,聽聞魔軍中出現一個極擅術術陣法的魔界少主,蘭茵第一個便先入為主想到蕭寂。再見到沿途而來的那些流離失所的難民和無家可歸的孩子,自然而然就會將心中悲憤遷怒在蕭寂身上。
可說到底,不辭而別以來她的確再沒問過一句如今的他過得是否開心,儘管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她已然到了離開的時刻,可再見到蕭寂那一如從前受了委屈獨自憂傷的模樣,她心底某處終歸還是軟了下來。
從他手中拿過茶杯,輕輕抿上一口,無聲的回應讓蕭寂的目光瞬間亮起來。
深紅色的眸子裡彷彿又跳動起火焰,漂亮的眼睛緊緊盯著女子滾動的咽喉,見她不自然地別開臉,男人沉沉笑了起來。
這樣容易心軟的師父,他又怎麼會放心讓她離自己而去呢?
他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好似高飛的鷹隼盯著獵物又好似乾枯的樹木渴求甘霖,還有許多話許多事他都沒來得及說沒來得及做,所以這一次,他絕不會再讓眼前的女子從自己的身邊離開。
過於詭譎壓抑的氣氛讓夙月喝進嘴裡的美酒都不是滋味,良久之後,見桌邊二人一個默默盯著碗筷,一個一動不動盯著盯著碗筷的人,夙玉終於忍不住出聲解圍。
她輕咳一聲,語帶嗤蔑,“你人一下子長大半截,如今又結實又壯碩,到哪都還有一堆魔軍士兵聽你調遣,你若過得不好,那我們整日風餐露宿算什麼?”
她不服氣地哼哼,“若你心裡還有我這個師叔……不,還有蘭茵這個師父,你最好現在就別再跟我們打啞謎,老老實實交代到底為什麼和這群魔軍攪和到了一起,又為什麼在此刻來見我們,還不惜用鈞天絕靈陣也要把我們留下。”
聞言,蕭寂望向蘭茵,那神情明顯是在等待她的意見。
目色全白的女子猶疑一瞬,輕輕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蕭寂伸手替蘭茵將袖口挽起,“那還請師父和師叔先用過午膳,等午膳過後隨我一同啟程抵達塗山,自然會有人將箇中原因說明清楚。”
“塗山?”
“塗山?!”
蘭茵輕聲疑惑,夙月則大張嘴巴不敢相信,她望向同樣投來目光的蘭茵,一時間竟換她舉棋不定起來。
見狀,蘭茵側眸看向蕭寂,“為什麼是塗山?下午便啟程,何事如此著急?”
“的確是急事。”驕傲如蕭寂,若非蘭茵這樣耳聰目明心思縝密的女子,旁人倒真無法入他的眼。
望著沁人甘美的桂子酒,蕭寂道:“因為有人想見師父,雖然我並不想讓他和師父有過多交際,但眼下師父最好還是別讓這個人等太久。”
有人在等她?而且此人還能讓蕭寂親自跑一趟?
蕭寂垂眸思索,難不成那人是……
“是那老傢伙——九黎淮。”似乎知曉她已猜到,蕭寂煩悶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