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國府。
書房裡檀香嫋嫋,沈亦謠的牌位被她徒手碎了,裴跡之沒有再設,但一日早晚三炷香的習慣還是保留著。
裴跡之舉起香對著飄在空中的沈亦謠,腳下挪著方向,“正了嗎?”
沈亦謠皺了皺眉,眯著眼,小心確認著方向,“再往左一點兒。”
裴跡之往左挪了半寸,恭恭敬敬鞠了三躬,“亡妻在上,願你早日脫離苦海,永登極樂。”
“嗯。你的敬意我收到了。”沈亦謠盤著腿,手倚膝頭拈花微笑,點點頭,“你有何心願要求我保佑啊?”
如今她成了鬼,受人供奉。雖然香燭紙錢對她一概沒有用,但好歹活著的人心意到了。
忍不住就想為在世人做些什麼,想來祖宗們在天之靈也是這麼想的。
裴跡之一滯,臉上神色片刻恍惚,薄唇微啟,“我沒什麼心願了。”
沈亦謠摳了摳腦袋,雖然她沒有什麼神力,但勝在活人看不見她。
若是裴跡之結了什麼仇家,她趁人不注意,手起刀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倒是很方便的。
旋即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難怪世間惡鬼傳說這麼多。有了鬼魂身份的方便,確實很容易激發人的惡念。
是該早些離去了。
她雙手合十,向天告罪,隨口一說,“我會保佑你多子多福、福壽綿長的。”
裴跡之正把香按在香爐裡,手一抖,香灰折斷,在手背上滾了一圈,跌落在地,“話說得好好的,幹嘛咒我。”
沈亦謠從壁龕裡飄下來,湊到裴跡之手邊,白淨的手背上被燙出了一圈紅腫,眉頭一皺,“你看看你,毛手毛腳的。”
“別碰!”
裴跡之正要拿手去摸那燙傷,被沈亦謠嚇了一激靈。
“坐。”沈亦謠言簡意賅下了命令。“伸手。”
裴跡之乖乖坐在桌案旁的圈椅上,將手放在案上。桌上的青瓷水壺飄起,從壺口漏出一線涼水,滴滴答答,一點點滴在他的手背上。
“這可不吉利啊。”沈亦謠一邊替裴跡之衝著傷口,一邊幸災樂禍碎碎念,“你完蛋了,要孽障纏身了。”
“這不已經纏上了嗎?”裴跡之嘻嘻一笑,看著自己水在手背上淌過,在手背筋中間的凹陷處匯成一個小水坑。
沈亦謠“呸”了一口,衝完傷口,隨手掀起裴跡之的袍角,“誰想纏著你似的!”
“誒!你幹嘛!”
沈亦謠置若罔聞,抓著裴跡之織金錦的袍子,一邊擦著桌子上的水痕,隨口哼了個曲,“短命的偏逢薄倖~老成的偏遇真成~無情的休想遇多情~”
裴跡之被沈亦謠的沒心沒肺氣笑,惡毒的詞曲如尖刀扎進心頭,叫人四肢百骸泛出細細麻麻的疼,“是你無情吧短命鬼。”
老天啊,若他不曾薄倖過,為何不叫沈亦謠福壽綿長呢?
或是能叫這無情的孽障,再多痴纏一些時日嗎?
·
“我能同義恩公主說說話嗎?”沈亦謠飄在樑上,想到明天要如何嚇公主一跳,一邊發出桀桀桀的陰森笑聲。
回來以後,她還沒有同裴跡之和綠竹以外的人說過話。一是無人可同她說話,二是鬼貿然同人說話,也挺嚇人的。
義恩公主是她的忘年交,今年四十有三,是當今聖上的姐姐。八歲就出家做了女冠,沒有婚嫁過。
當年她初次進京,見城中白雲觀修得氣勢恢宏,一時興起要進去參拜。
她在觀中題壁時,有一個上了年紀卻仍花容月貌的女冠在一旁見了,但笑不語。
沈亦謠以為自己冒犯了觀規,連連致歉,那女道士只是笑著說,詩中豪情與本朝一位女官相似,有故人之姿。
後來公主成了她在京城為數不多的知交好友。
現在想起來,亦有幾分難過。後來梁國公知曉二人來往之後,申斥了沈亦謠一頓,沈亦謠不得不與自己的好友斷絕了來往。
義恩公主,會願意見自己嗎?
沈亦謠故意詭笑,鬼氣森森,分外瘮人。
裴跡之仰面躺在榻上,朝著沈亦謠,“不行吧。聖人公主潛心修道,若是還渡化不了你這個小鬼,豈不冒犯天家威嚴?”
又細細思索,“不過她要是知道你回來了。應該會開心吧。”
“叩叩。”院門外傳來兩聲叩門聲,“世子爺,綠竹姑娘來送藥了。”
裴跡之皺眉,翻身從床上爬起來,“怎麼是她來?”
“讓她進來說說話。”沈亦謠閒得無聊,撿了三個桌上的毛桃,在手心裡拋著玩兒。
綠竹穿了身青碧的女婢襦裙,兩手端著燙傷藥從門檻邊邁進來,正好見空中三個桃子正規律有節奏地繞著圈。
膽氣是不錯的,低頭做了個禮,“小姐。”
沈亦謠伸手一攬,將三個桃子抱在懷裡,擱在案上,“好綠竹。想死我了。”
飛身上去扯扯綠竹的袍角、衣領、髮簪。
綠竹被逗得咯咯笑,手上端著的木盤差點傾倒,堪堪穩住,“小姐,奴婢也想您了。”
綠竹是她的陪嫁丫鬟,自幼同她一起長大,兩人是一道作奸犯科招貓逗狗長大的交情。
沈亦謠細細看綠竹的樣貌,過了三年,綠竹還是那樣漂亮,她眼睛渾圓黑亮,嘴唇小而飽滿,說話時聲音清亮,像只靈動乖巧的鸚鵡。
綠竹將燙傷藥擱在案上,打開瓷蓋,用木勺挑起藥膏,“奴婢為姑爺上藥。”
裴跡之擱在膝上的手迅速一縮,背在背後,“放著,我自己來。”
綠竹也知禮地罷了手。
沈亦謠眼神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這是鬧哪出呢?
隨手牽起綠竹的衣裳,貼在自己臉上,來回蹭,“綠竹,多留一會吧。陪我說說話。”
綠竹抬眼瞧裴跡之,裴跡之鐵青著臉,為自己手背抹上藥膏,極細微地點了點頭。
“綠竹。他們待你好嗎?有沒有欺負你?”沈亦謠按著綠竹的肩,繞著她轉圈,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綠竹也瘦了。面頰的肉消瘦了不少,顯出鼻背的挺拔,頭髮梳成墮馬髻,一絲不苟。
從前沈亦謠在府裡不受待見,綠竹為她出頭,也受了不少白眼。
“梁國府對奴婢很好。”綠竹站著答話,站得挺拔,身姿窈窕,猶如一把柳條。
沈亦謠幾乎要心疼地落下淚來,綠竹從前就是個守規矩的,但也不見這般懂事,分毫不錯。綠竹那些少女的枝丫,被歲月悉數剪掉。
“你坐下說話吧。”裴跡之披上外袍,揹著手就往院裡走,把書房留給她們兩姐妹。
“綠竹,他們真待你好嗎?你怎麼瘦了這麼多?”沈亦謠親親熱熱地拉住綠竹的衣服,和她閒話家常。
綠竹低頭,咬住唇,“小姐。奴婢很好。奴婢只是長大了一些。”
沈亦謠揉了揉綠竹的頭頂,髮絲發出幾近於無的摩擦聲。
一點點細微的摩擦聲,證明著亡魂所在。